第7章 心墙-《山河入梦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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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黄昏降临,天边残阳如血,云层间的颜色,较之晨曦时分,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黯淡。

    偌大的上京皇宫,被笼罩在这片赤红的夕阳之下,宛如一江金光照射下的盈盈春水,半江瑟瑟半江红;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,亦被红彤彤的火烧云所萦绕,闪烁着更加刺目的光芒,仿佛深陷一团红雾裹挟,时隐时现。

    出了显阳殿,萧长陵独自一人,行走在这座森严的皇宫深处,似乎是在找寻出宫的路,又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游逛着;那道修长的身影,配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,在沉沉西坠的暮色映照下,显得是那样落寞、萧索与怅然……

    这个时候,萧长陵的身边,空无一人,龙西风与那三名铁浮屠,早已回营去了,前面既没有御林军开道,也没有内侍为其引路,只有一身白衣的他,形单影只。

    夕阳的余晖,照在洁白如洗的皇宫御道上,宛如一颗沉入大海的宝石,焕发着熠熠的光辉,渐渐喷薄而出。

    斜阳倾泻而下,皇宫愈发幽深,仿佛来自海外的蓬莱仙山,兀自矗立于孤岛之上,鲜有人流攒动,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内侍宫女,以及来来往往巡逻的殿前司卫士,便再难看到多余的人。

    四方孤城,九天阊阖,皆是死一般的沉寂,正如那不见一丝温度的帝王家,冰冷彻骨。天地间,唯有那位白衣胜雪的男子,佩着一柄黑沉古剑,踽踽独行;他的白衣衣角上,还带着方才杀人时遗留的血渍,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恐怖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萧长陵的行迹,就像在云雾中穿梭一样,飘忽不定,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。他从显阳殿出来之后,先是行过那片宽阔的广场,过了广场,他又通过了入宫时那条长长的永巷。

    本来,按理讲,过了永巷,就能从内宫出来,再走上一小段脚程,只要出了永平门,便是皇宫外城之所在;然而,萧长陵并没有就此出宫,而是沿着高大的宫墙,一路缓缓向西,向西再向西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走了多久,也许很久,也许很短,或许,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。而且,萧长陵的表情,看上去很是疲惫,那张面如冠玉,清隽的脸,映在苍苍落日里,殷红如血;不仅如此,他整个人,好似丢了魂魄一样,面色青黑如铁,双目隐隐有些血红,那是如噬血一般的暗红。

    萧长陵慢慢地走着,走得并不是多么急促,与其说他是在闲庭信步,倒不如是在游览这座大周的皇宫。他的足迹,一会儿漫步于御花园,一会儿又到了金明池,又一会儿走过了观星台,此刻,他已经不知不觉,走到了后宫妃嫔居住的东苑一带,而他自己竟然毫无察觉。

    大周上京的皇宫,主要由三部分构成:太极宫、长乐宫、东西两苑。它们共同勾勒出了大周帝宫的基本轮廓,星罗棋布,坐落于青砖黛瓦朱墙的深宫之中。

    三大宫苑建筑群,太极宫,乃是大周历代帝王例行朝会,召见外邦元首与使臣之所在,以太极殿为主殿,武德殿为辅殿;长乐宫则是太皇太后、皇太后、皇后的居所,三座宫殿矗落其间,分别是太皇太后的坤宁宫,皇太后的寿康宫,皇后的崇德宫;至于东西两苑,便是后宫妃嫔聚集之地,无数宫室殿宇,恍如夜空中的璀璨群星,遍布在皇宫的各个角落。

    确切地讲,皇宫的布局,很大很大,大到超乎常人的想象,而萧长陵自打从显阳殿出来后,便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,在迷宫一样的皇宫里,行走着,漫步着,似乎周遭发生的所有,都与他无关,他就这么一点一点,走到了皇宫最深处的地方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阵飒飒的凉风,堪堪扑面而来,风卷起,无声无息,贴附在萧长陵的身上,莫名感到了一股不曾经意的侵袭,让人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冷颤。

    短短的瞬间,萧长陵微微一怔,有劲急的风力,挟带着空气中的些许沙尘,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,扑进了他的眼中,扯动着他的眉梢,撩拨着他的睫毛,在里面肆意地来回旋转。

    风沙入眼,这是一种那样细微的,几乎难以察觉的隐痛,如细碎的裂痕,沿着已经弥合好的旧伤,渐渐往外撕裂,直至将那道本已结痂的伤口,重新撕得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于是,萧长陵眨了眨眼睛,逐渐凝聚全身的意态,缓缓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对面,是那座他曾经似曾相识,如今又万分陌生的宫殿,当下恰逢黄昏,天色沉沦,只见那座宫殿的一砖一瓦,借着夕阳余光的映射,闪烁着五彩纷呈的色泽,愈发凸显出作为内廷东六宫之首的高贵,也间接显示出里头主人的高贵身份。

    却见殿外绿树掩映,流水淙淙,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,茂密繁盛的梧桐林,清风迎面拂过,吹动着那片树上的片片金叶,掺着清脆的声响,泠泠而起,倒是消解了因为晚秋时节而产生的悲寥。

    一塘轻轻荡漾的溪水,将宫殿与梧桐林一分为二,活跃着,波动着,流淌出潺潺的水声,既自然又和谐,既典雅又轻快,拍打出一段美妙的天籁之音,此起彼伏,动听悦耳。

    水声绵绵不绝,一架拱形的小石桥,形似一轮弯月,横在池水之上,直直通往对岸的那座宫殿,小桥,流水,假山,再配上四周的雕廊水榭,亭台楼阁,与那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林,这样的画面,也只有在当世大家笔下的丹青水墨图中才能看到,能在皇宫中看到这样的山水美景,也属实难得。

    听着细水长流,萧长陵举目,凝眸望向了对岸,三个醒目的大字,映入了他的眼帘当中,——“承乾宫”。

    这一刻,萧长陵的脸上,变得格外凝重,这种凝重的神情,不是在北境关外纵马驰骋时的快意,也不是直面大周天子时的冷傲,更不是在显阳殿挥刀杀人时的狠辣;这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,惆怅,落寞,惘然,还有一丝淡淡的相思之愁。

    隔着一池溪水,萧长陵迎风站立,眼神之中一片寂然,静静地凝视着承乾宫,任凭晚秋的凉风,吹卷起他的一袭白衣,而他只是一脸黯然地在那儿看着,看着,整个人的神情,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幽色。

    因为,她就住在那里。

    这座宫里的主人,是那个曾经与他青梅竹马,两下无猜,他爱了半辈子,守了半辈子的女人;而这天底下,能让他萧长陵在这滚滚红尘中唯一牵挂的人,也就只有她了……

    十年了,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过得怎么样?

    毕竟,他与她,拥有着无比美好的过去,年少相知的回忆;可如今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多年的女人,被永远地困在这座华丽的“金丝笼”里;而现在,他与她之间,虽然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水,却仿佛隔着群山峻岭一样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他真想跨过那架小石桥,牵起她的柔荑玉手,听她叫自己一声“二郎”,自己也再想轻轻唤她一声“婉儿”,就像从前一样;然而,理智告诉萧长陵,他不能这样,自己一旦迈出这一步,便再也无法回头,那样,只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,推入深渊……

    忽然,萧长陵的心中,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,他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,不禁自嘲地微微一笑。他觉得,仿佛所有的东西,都不是他的,皇位不是他的,江山不是他的,就连青梅竹马的爱人,也成为了他哥哥的女人,而他如今唯一拥有的东西,就只剩下了一枚冰冷的兵符,四十万将士的兵权,以及一个“大周战神”的空虚威名,除了这些,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萧长陵轻轻叹了一口气,转而回身过去,于落日映射之下,留下了一个悲怆的身影,正准备离开这里。

    正当此时,一缕清幽淡雅的古琴之音,宛如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,悠远绵长,自对岸袅袅传来,令人不免沉醉其中,即便是前方是有万里关山阻隔,也会被这如同天籁之音的琴声所征服。

    萧长陵正欲离去,却被那一缕缕琴声给吸引住了。袅袅的琴声,从小石桥对岸悠扬传来,轻轻飘进了他的耳朵里。萧长陵默默地低着头,望着眼前清湛的溪水,又如痴迷一般,倾听着那段由琴弦弹奏而出的优美乐章,这是多么熟悉的琴声啊,他好久都没有听到如此美妙的琴曲。

    故而,萧长陵本打算离开的脚步,立刻停了下来,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,目光趋于清明。

    随着乐曲渐渐蔓延开来,一段动听悦耳的音符,伴着幽怨的旋律,化作了一道万丈瀑布,须臾间倾泻而下,令萧长陵听得越来越清晰。

    萧长陵蓦然扬首,循着琴声望了过去,望向了那个在湖心凉亭下正在抚琴的女子,嘴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浅笑。这不是冷峻的笑,而是发自肺腑的,真挚的笑。

    谢婉心微微臻首,坐在凉亭之下,轻轻抚着那张绕梁古琴,那双皓腕凝霜雪的手,修长而又优雅的纤纤玉指,轻捻慢抹,似行云流水,随意拨弄着古琴上的七根琴弦,显得是那样娴熟,那样沉稳。

    那张绕梁古琴的音色,时而高亢激奋,像是涨潮时的海水,拍打着布满暗礁的海岸;时而委婉低沉,又像一位年迈的老母亲,呼唤着浪迹天涯的游子;时而又清脆流畅,仿佛一阵徐徐的清风,拂过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。

    琴声始终未曾中断,谢婉心弹奏的是一曲《梅花三弄》,旋律较诸往日愈发平缓,音韵比起平时愈发凄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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